在纽约演员 Scott 的记忆里,750 美元和一次短途旅行曾是笔划算的交易。他以为将自己的脸授权给 AI 公司,不过是参与一场普通的数字人项目,直到某天在西班牙语的保险广告里看到 “自己”—— 那个笑容僵硬、用陌生语言推销产品的数字分身,让他惊觉 “天塌了”。合同里 “无限场景使用” 的条款像一把隐形枷锁,将他的肖像彻底交予了算法,而那笔快钱早已在生活琐碎中消耗殆尽。
这不是科幻电影的虚构情节,而是 AI 数字人商业圈正在上演的现实。当第一批 “卖脸” 给 AI 的人陆续陷入后悔,这场以肖像为筹码的交易,正撕开数字时代最尖锐的伦理裂缝:我们的脸,究竟是不可分割的个人属性,还是可以被买卖、复制、无限增值的数字资产?

一、失控的 “数字分身”:从快钱到终身风险
英国模特 Connor Yeates 至今记得三年前签下的那份合同:三年 4600 美元,授权自己的肖像给 AI 公司 Synthesia。他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商业合作,直到某天在非洲某国的政治宣传片里看到 “自己”—— 那个数字分身正声嘶力竭地为一场军事政变摇旗呐喊。“那感觉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广场上,” 他在接受《卫报》采访时说,“我的脸成了别人的政治工具,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这样的荒诞剧情正在全球上演。韩国演员 Simon Lee 的数字分身摇身一变成了 “妇科神医”,在社交平台推广柠檬香蜂草减肥茶、冰浴祛痘等可疑疗法,小黄车里的 “神药” 明眼人一看就是骗局;纽约演员 Adam Coy 的分身更离谱,竟以 “末日先知” 自居,用他的声音预告 “未来灾难”,尽管内容不涉及色情暴力,那种反乌托邦的诡异感仍让他彻夜难眠。
更令人无奈的是,这些受害者往往被合同捆住了手脚。AI 公司的协议条款几乎都向买方倾斜,“永久、不可撤销、全球范围内无限使用” 的表述成了标配。Scott 的合同里甚至写明 “无需另行通知即可调整使用场景”,当他发现自己的分身用西班牙语卖保险时,想要求删除都找不到法律依据。商业律师 Alyssa Malchiodi 的提醒一针见血:“很多人没意识到,他们卖掉的不是一张照片,而是自己在数字世界的‘人格’。”
即便是非商用场景,失控依然防不胜防。加州大学生奈奈曾用 300 张自拍训练开源 AI 模型,特意注明 “仅限非商用”,结果没多久就发现自己的脸被用于生成低俗色情图像。“我以为加个声明就安全了,” 她在社交媒体上哭诉,“但数字世界里,你的脸一旦被算法‘记住’,就再也不属于你了。”
这些案例共同指向一个残酷的现实:当你用几百几千美元卖掉肖像权时,买到的可能是一生的 “盲盒”。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数字分身会出现在诈骗广告里,还是政治宣传中;会用哪种语言说话,又会代表哪种立场。那些轻松到手的快钱,在失控的风险面前,瞬间变得苦涩起来。
二、“卖脸生意” 的暴利逻辑:低成本与高成瘾性
尽管争议不断,AI “卖脸” 生意却在逆势扩张。Synthesia、HeyGen 等头部公司年收入已达数亿美元,Getty Images 靠授权肖像年入 9.3 亿美元,连主打开源模型的 Generated.Photos 都实现了百万美元级收入。这门生意的魔力,藏在 “低成本高回报” 的商业逻辑里。
早期的 AI 公司靠 “攒脸” 发家。在亚马逊 Mechanical Turk 等众包平台上,一张人脸照片的收购价低至 0.02 美元,一组包含上千张照片的数据集成本不到 20 美元。这种近乎掠夺式的采集模式,让算法在短时间内 “见过” 数百万张脸,却也埋下了版权纠纷的隐患 —— 很多被采集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脸成了 AI 训练素材。
如今,行业转向 “精品路线”,但本质仍是低成本扩张。一张专业演员的肖像授权费通常在 300-1000 美元,批量采购 1000 张也不过 30 万美元;通过 Getty Images 等正规图库购买 “版权清洁” 照片,单张 300-500 美元,却能规避法律风险。相比之下,真人拍摄一条广告的成本动辄数万美元,还受时间、地域、语言限制,AI 数字人几乎成了 “降本神器”。
更关键的是,AI 数字人具备 “成瘾性” 的商业特质:一次拍摄,永久使用,边际成本趋近于零。企业客户只需选一张脸、填一段脚本,AI 就能自动生成多语言、多场景的视频,基础版免费,专业版也才几百欧元。Synthesia 的企业客户坦言:“用真人拍一条中文广告,要找演员、租场地、请翻译,AI 数字人半小时就能搞定,成本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这种高效模式催生出多元的变现路径:订阅制、按视频收费、大客户定制、本地化服务……Synthesia 的毛利率常年维持在 80% 以上,远超传统影视公司。当数字人可以 24 小时无休工作,用几十种语言推销产品、培训员工、主持会议,企业没有理由拒绝这种 “永动机” 式的工具。
对卖方而言,“卖脸” 的诱惑同样难以抗拒。演员 Adam Coy 在接受采访时直言 “我需要钱”—— 疫情后影视行业复苏缓慢,几百美元的授权费能解燃眉之急。对普通人来说,上传几张自拍就能换零花钱,更像是 “天上掉馅饼”。只是他们没算清:自己卖掉的,是数字时代最稀缺的 “人格资产”。
三、当肖像成为资产:法律滞后下的伦理真空
AI 数字人行业的爆发,正在倒逼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人脸究竟是什么?是受《人格权法》保护的 “精神利益”,还是可以像股票、房产一样交易的 “数字资产”?
目前的法律体系显然跟不上技术的脚步。各国对肖像权的规定仍停留在 “禁止未经同意使用” 的层面,却无法界定 “数字分身的无限使用权” 该如何规范。中国《民法典》明确 “自然人享有肖像权,有权依法制作、使用、公开或者许可他人使用自己的肖像”,但对 “AI 生成的数字分身是否属于肖像”“跨语言、跨场景使用是否构成侵权” 等问题,尚未有细化条款。
法律的滞后,让 AI 公司得以钻空子。Synthesia 在近期的公关危机中承认,过去三年对客户使用场景的审核存在漏洞,数字分身被用于政治宣传、虚假医疗广告等敏感领域。尽管该公司已紧急升级过滤机制,将 “政变宣传”“虚假医疗” 等内容拉入黑名单,但对已经造成的伤害,却只能用 “删除视频” 来敷衍 —— 受害者的职业声誉、心理健康损失,谁来买单?
更危险的是,“脸权” 的商品化正在模糊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当你在视频里看到 “医生” 推荐某种药物,看到 “专家” 解读国际局势,甚至看到 “亲人” 发来求助信息时,你如何分辨屏幕里的人是真人,还是 AI 生成的数字分身?这种信任体系的崩塌,可能比个体权益受损更可怕。
行业内部的 “补锅” 动作显得杯水车薪。Synthesia 尝试用股权激励、退出权等方式安抚授权者,HeyGen 承诺 “每笔使用都与授权者分成”,但这些措施无法解决核心矛盾:一旦肖像权被 “永久授权”,就像放出笼子的老虎,再精密的锁链也挡不住它闯祸。
四、破局之路:在技术狂奔中守住人性底线
面对失控的数字分身,我们并非无计可施。欧盟《人工智能法案》已将 “未经同意的生物识别数据使用” 列为高风险应用,要求 AI 公司必须公开训练数据来源;美国加州正在酝酿《数字人格权法案》,拟规定 “数字分身的商业使用需按次支付报酬”,且授权期限不得超过 5 年。这些尝试虽不完善,却为 “脸权” 保护指明了方向:让肖像的商业价值与人格尊严实现平衡。
对个体而言,最现实的防护是 “慢下来”。在点击 “同意授权” 前,仔细阅读每一条合同条款,拒绝 “永久、无限、不可撤销” 的霸王条款;对 “上传自拍换红包”“肖像授权赚快钱” 等诱惑保持警惕 —— 你的脸,远比几百美元珍贵。
对行业来说,需要建立 “全链条责任机制”。AI 公司不能只做 “卖脸中间商”,而要对下游客户的使用场景负审核责任;平台需建立数字分身溯源系统,让观众能一键识别 “此为 AI 生成”;企业客户也应守住伦理底线,不将数字分身用于诈骗、政治操纵等灰色领域。
更深层的变革,在于重新定义 “脸的价值”。脸不仅是五官的组合,更是人格尊严的载体,是他人识别我们的 “精神身份证”。当 AI 技术能无限复制、篡改这张 “身份证” 时,我们更需要守住一条红线:技术可以服务于商业,但不能吞噬人性;数字分身可以模拟表情,但不能替代真实的人格。
Scott 在经历 “数字分身卖保险” 事件后,再也没接过任何 AI 授权的活儿。“我宁愿少赚点钱,也不想让自己的脸在全世界‘流浪’,” 他说,“毕竟,人活一辈子,总要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这句话,或许该刻在每个准备 “卖脸” 的人心里 —— 在数字时代,守住自己的脸,就是守住最后的真实。